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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么親戚過不了三代【走親戚】

shiyingbao

天剛亮,哥穿著個小褲衩利落地爬上院子的墻頭。他說,站得高,才能?得遠。電影里的小八路都站在墻頭上站崗放哨。 我支楞著細長的脖子,臉朝天問,哥呀,看到咱媽沒?

沒!屁也沒有。路上干凈得連條狗都沒有。哥哭喪著臉說。

站累了,哥一撇腿騎在墻頭上,他的兩條小腿耷拉下來,鞋后跟一下一下磕著墻皮。那可惡的墻灰,鉆進我的眼睛,任憑我怎么揉眼睛流眼淚也不肯出來。哥教我揪起眼皮朝天唾三口唾沫就好。我閉著眼,呸、呸、呸,惡聲惡氣地唾了老天爺三口。唾沫星全落在自己臉上,有點臭。我沒刷牙。

已經三天了。哥自言自語。

媽走的時候囑咐我們,妹妹要是哭了,就喂她糖水泡饅頭。可饅頭越來越少,而我媽還沒回來。

過來一個人,過來一個人!哥興奮地喊。我拉開院門就往外面跑,山坡下的小路上果然有個黑黑的人影子,我嘴里嚷著“媽!媽!”撒腿向那個影子跑去,等那個人走近,我才看清是興安街的愣蘭蘭。愣蘭蘭小時候發高燒把腦子燒壞了,我們常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叫,“愣蘭蘭,愣蘭蘭,說個媒。愣蘭蘭,愣蘭蘭找個小女婿”。她很怕人,一看到我們就拼命地跑,有時候跑著跑著會忽然回過頭,沖我們齜牙咧嘴地吼一嗓子,那樣子就像一頭發瘋的狼狗。今天我沒心情給她找“小女婿”,我想我媽。

太陽越爬越高。哥在上面撒了一泡尿,他邊尿邊喊,“小羊兒乖乖,把門開開”。哥沒有說后面的那句――“媽媽回來了”。我知道他也不清楚我媽啥時候回來。

再站一會兒崗,哥灰溜溜地爬下來。我跟在哥的屁股后面,從院子轉回家,又從家轉到外面。哥踢了我一腳,讓我先把雞放出來。這兩只雞可是我們家的寶貝,我媽走的時候一再吩咐我們記著喂雞。

我抽開擋雞窩的門板,兩只母雞低著頭快速地沖出來。它們一出來就在院子里邁著方步挺著小胸脯愉快地唱歌,一邊唱一邊拉屎,一點也不體會我們此時悲傷的心情。哥把撿來的菜葉子剁碎,拌上一些玉米面,放在它們的面前。它們圍在食盆邊嘀嘀咕咕說著悄悄話,說完你一口我一口,不一會兒就搶光了。看著雞香甜地吃東西,我們都緊了緊褲腰帶。肚子里面藏著一只張牙舞爪的餓死鬼,它扯著我們的腸子正高高興興地蕩秋千玩。

我不死心,無精打采地踩著石頭窩爬上墻頭向著遠處的路看了一會兒,那些路麻花一樣擰在一起。大麻花小麻花,咬一口脆生生。我現在看到啥都能想到吃的東西。

早晨的風,涼涼的、甜甜的。我媽在家時常說,你爸要是掙不回錢來,你們一個個都得喝西北風去。我張著嘴巴,吸了一會兒風。涼絲絲的小風從牙齒滾到舌頭順著嗓子眼滑進肚子里,很舒服。可是風輕飄飄的,一點也不頂餓。

我媽今天大概又不回來了。哥失望地生火煮粥給我們喝。這時妹也醒了,她一醒,就張大嘴巴,“餓呀,餓呀”地叫。我把饅頭掰成小塊,里面加一勺白糖倒上米湯泡軟和。趁哥不注意,我快速地把勺子放進嘴里舔了舔。哥把糖水饅頭吹涼,先放在自己嘴巴里試一下冷熱,再喂進妹的嘴里。我在旁邊瞪大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,防止哥把饅頭私吞進自己的肚子里。妹的小嘴含著勺子,小手指點著我說,吃!我咽著口水看一眼旁邊的哥。這時我驚訝地看到哥的肚子,變成一層薄薄的透亮的紙,越過那層紙,我看到他曲曲彎彎的大腸小腸。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也是一張玻璃紙,里面存著一點水。我知道那是一泡尿,現在我不敢隨便放屁撒尿,我怕排空肚子,肚皮更薄更透亮。

要是有包掛面就好了,我還會做煮面條的飯。哥簡直是在說夢話。不過我們都想起媽在家時怎么做下掛面荷包雞蛋:在開水鍋里面放一點鹽,打一個雞蛋在里面,點一點冷水,等蛋清把蛋黃完全包住了,從紙包里把雪白的掛面抽出來放進鍋里,用筷子來回擺動面條,不然面會黏在一起。再點一次涼水。煮面的空兒,取一個碗,切一點蔥花,撒上鹽倒上醬油醋,最好再放一滴香油,這樣一碗香噴噴的蘸料就好了。等面條在水里一根根像緞子一樣滑溜溜地浮起,這時面熟了,把面撈進碗里,澆上調好的小料汁,那味道神仙聞著都流口水。煮過掛面的湯也是香噴噴的,就是吃飽了飯,我也能捎二碗湯喝。

我們覺得媽一定把掛面藏起來了,那是我們家待客的食物。我們這地方,招待第一次上門的新女婿就吃下掛面荷包雞蛋這樣的稀罕飯食。

我和哥雖然不是新女婿,可我們餓極了。我們倆把家里的米箱面柜都翻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一根細細的面條。折騰完,我們的肚子更扁了。哥的肚子扁得像一塊窄窄的洗衣板。我的肚子是一塊更小更窄的洗衣板。

今天的粥稀得能當鏡子用,沒辦法,米也沒了。喝過兩碗粥,撒一泡尿,不一會兒肚子又餓了。哥說他要去大姨家弄些吃的東西回來。最好能借點錢,有了錢我們就可以到礦上的大食堂買饅頭。一手握一根筷子,一根筷子上面穿著五個大白饅頭。兩只手就是十個大饅頭。

二子,你在家看好妹妹,我出去找大姨。

我大姨家在一礦,我媽以前領我們去過,路挺遠,要坐公共汽車才能到。可大姨現在是我們唯一可以投靠的親人。

你還認得去大姨家的路?

當然認得,媽帶我去過。誰像你個豬腦子,記吃不記打。

我大姨夫是一礦的小干部,所以他們家啥好吃的都有。糖塊呀、餅干呀都放在一個鐵盒子里,我那個長著大齙牙的表妹什么時候想吃就打開吃,不像我們家好吃的東西都要放進柜子里鎖起來,要不天黑以后它們就會長著腿飛掉。我媽一個人常嘀咕:“見了鬼啦,東西會自己長著腿飛?”哥笑嘻嘻地說,他晚上夢見天上到處都飛著橘子瓣糖,一伸手就能抓一把。

帶上我,我可以幫你背東西。萬一大姨給咱家帶很多的東西,你一個人怎么背得回來?我把麻稈樣的胳膊在哥的眼前晃幾下。想到大姨家的瓜子、糖塊、點心,我百爪撓心。要是我不跟著哥去,這些好吃的東西他一個人在路上還不都偷吃光了。

哥點點頭又搖頭,不行,我們都走了,誰來照看妹妹呢?

讓她睡覺唄。

可醒來咋辦?

這的確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。如果妹摔了,磕破了頭,跑丟了,我媽回來一定不會輕饒我們。

后來我們決定把她綁起來,這樣她就不會亂跑亂動,更不會磕破腦門。

我找到兩根跳繩,先把妹妹的腳綁在床架子上。

綁緊一點,再緊一點。哥說。

緊點,緊點,妹把臉轉過來沖著我笑。我妹還不到兩歲,說不清一句完整話,只會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。我心里一緊張手勁重了點,妹妹張大嘴巴嚷著,疼!疼!我不敢動手了,我擔心媽回來的時候妹告黑狀。我媽打人特別狠,用雞毛撣子抽屁股。

我轉轉眼珠子說,哥,還是你來綁吧,我不會打繩子的活扣。

哥罵了我一句笨蛋,自己把繩子在妹的身上又繞了兩圈。哥把妹的兩只手留在外面,這樣妹想吃東西時,自己就能喂到嘴里。妹妹以為我們在逗她玩,咯咯地笑。

我把家里最后一個饅頭用線繩穿好掛在妹的脖子下,又把水瓶放在枕頭邊。哥拍拍妹的臉蛋:“丑呀,聽話,餓了就吃饅頭,渴了喝水。哥出去給你買好吃的。”我妹的小名叫丑丑。

妹說,糖。

哥說,買糖吃。

可是當妹妹看到我們哥倆丟下她要出門時就大聲哭起來,嘴咧得像個碗,臉上的淚珠子比黃豆粒還大。我和哥狠狠心咬咬牙,一跺腳,把門鎖上就跑。可是跑到街口,我們耳邊還是妹抓心抓肺的哭聲。那哭聲長著腳往腦子里爬,爬得腦袋疼。要是妹一直那樣不要命地哭下去,等我們回來會不會已經哭死了?哥不放心,讓我返回去偷偷趴在門縫上看妹妹是不是還在哭。我雖然餓得不想動,可我怕妹真的哭死。妹要是死了,媽回來還不得要了我們哥倆的小命?我輕手輕腳地打開街門,踮起腳尖從那條又扁又窄的門縫兒里看到妹把水瓶子打翻了,褥子上都是水。妹泡在濕褥子里傻乎乎地吃著自己的手指頭,嘴角的哈喇子流了半尺長。我心里難受,不由得喊了一聲,丑丑。妹妹睜大黑溜溜的眼睛忽然沖著門縫叫了一聲,哥。糟了!她一定是發現我了,這可怎么辦?妹發現我后,又開始大聲哭,而我也不忍心再偷偷溜走。

我找出一個筐,里面鋪上小棉墊子,把妹妹和水瓶放在筐里背了出來。路上妹的兩手揪著我頭發,拔蘿卜玩。哥看到我把妹背出來,直夸我聰明點子多。背著妹妹,這下我們就能放心大膽無牽無掛地走親戚了。

哥領著我走過飄著肉香的大食堂,走過飄著水果香味的副食店。可我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,沒有錢,我們什么也買不到。看著那些好聞好吃的東西,肚子里的那個小餓鬼咕嚕咕嚕叫個不停,我難受得想哭。

哥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安慰我,等咱爸回來,我們一家子到礦上的大食堂好好吃一頓。那里面的油餅、鍋盔、蛋湯、炒菜,想吃啥買啥。我說我不愛吃油餅,我想要一個糖三角,咬一口,熱熱的紅糖汁順著手指頭縫兒往下流。大哥含一含嘴唇說,糖三角。我說,我還想吃雞蛋肉絲面,就是里邊加雞蛋加肉的那種。貪吃鬼,哥敲了一下我的頭。

吃是一個很快活的話題。路上我們愉快地把食堂里好吃的東西都買了一遍。

紅燒肉多錢?

一塊。

才一塊呀,那買兩份,要肥肉多點的。

過油肉多少錢?

八毛。

打一份。

餃子來一斤。最好是白菜餡的。

餡餅五張。

包子五個。

吃餡餅時在肉餡里倒點醋會更香。

二子,你還想吃點啥?哥像個闊老板。

我想了想說還要吃個過油肉,再加上一碗米飯。油乎乎的過油肉拌大米飯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。

吃飽了,撐得肚子都圓鼓鼓的。我拍拍肚子,哥也夸張地拍拍肚子。肚皮更薄,那張紙似乎一用力就破了。我又想我媽啦。

我爸爸的腿在井下被石頭砸斷了,他住在醫院,好多天都不回家。我媽也住在醫院,她要照顧爸。

剛開始他們住在礦上醫院。媽回家給我們做好飯,去陪爸爸。爸爸在醫院住了幾個星期,腿還是沒長好。我媽說那些大夫沒一個有真本事,他們都是二把刀,就會打個針輸個液。我爸爸的腿需要找大醫院的好大夫才能治好。

我媽就領著我們找礦長要求轉院,每次去的時候,媽都教我們見到礦長時要跪下來求他,并大聲哭,聲兒越大越好,最好把鼻涕抹到礦長的褲子上。想到能把鼻涕抹到礦長的褲子上,我一直都很興奮,可我們從來沒有機會見到礦長。他不是在開會,就是在外面出差。我們老是在辦公樓前就被一些穿著工作服的人攔下來,他們屁股后面都掛著一根短棍子。哥說那個東西叫警棍,電一下人渾身都麻。其實我很想嘗嘗警棍是怎么個麻法,可媽警告我們,要是看到他們從屁股后面抽棍子,一定要跑,能跑多遠跑多遠。

爸爸的傷腿惡化了,礦長不得不批準爸爸轉到城里的大醫院。我媽也跟著爸住到城里去了。媽走的時候,讓我和哥到學校請一天事假在家照顧妹妹,她已經打了電報,村里的奶奶很快會來照看我們的。

媽走的第一天晚上,我一個人不敢睡。我總是聽到外面有人在敲門,隔一會兒敲一下。我讓哥開門去看一下是不是爸媽回來了,哥說黑夜里敲門的除了鬼,還是鬼。

哥在床縫里找到兩個橡膠套套,他成功地把套套吹成溫暖的大氣球。睡覺的時候我們一人抱一個,他說摟著胖乎乎的氣球就不會害怕,也不會想媽。我們躲在被窩里玩“氣球大了,氣球小了,鞋帶開了,屁股歪了”,后來不知怎么睡著了。半夜氣球突然爆炸,我以為鬼進來了,鬼哭狼嚎地大喊,救命呀,救命呀!哥拉著我的耳朵說:“小羊乖乖,把門開開,媽媽回來了。”聽到這句話我放聲大哭。我摟著哥的脖子說,我想媽了,媽是不是不想要我們了?媽在城里有了更聽話的孩子。哥沒辦法幫我找回媽,只能把他的氣球讓給我抱。我抱著氣球盼著天快點亮。天亮了,媽就會回來。

可是我媽一直沒有回來,奶奶也沒有來。空蕩蕩的三間大屋子,只有我們三個小孩子。一到晚上一個藍指甲的女人就來敲門,她說她走累了,要進來休息一會兒。我死死抵著門,那個女人很不要臉,一定要進我家住下來。

哥從來不相信我的話,他說,你是鬼故事聽多了才編謊話,要不就是想媳婦了。“想媳婦”是個罵人的話,在我們小孩子中間,說誰想媳婦就是罵這個人沒出息。我有點生哥的氣,但不敢反抗他。萬一哥也走了,那我就會被那個藍指甲的女人當成一塊酥皮點心吃掉。我看過電影里面的女鬼一伸手就把那個書生的心掏出來吞進肚子里。

妹妹想從背簍里爬出來,揮著小手,??呀呀地叫著。我把掛在她脖子上的饅頭放在她手里,妹像個小老鼠立刻嚓嚓地啃起來。

哥哥瞇起眼看看太陽,咽下一口唾沫說,我們再講講大姨吧!大姨現在是我們最親最親的人。

我媽每次去大姨家的時候都會拿兩捆自己曬的掛面在包里,還有她做的韭菜醬,裝在洗干凈的罐頭瓶里,綠油油香噴噴的。媽把東西掛在哥的肘腕上說,走親戚就得拿禮,禮輕禮重也是那么個樣子。要是空手支拉地帶著三張嘴(那時我妹妹還沒有出生)上門會讓親戚笑話我們家不懂禮數。

我大姨是個大胖子,笑的時候眼睛擠成一條縫。我們在那條縫兒里接過餅干汽水,屁股坐著一小塊沙發角,細嚼慢咽。媽說過,在外人面前不能狼吞虎咽地吃東西,那樣顯得沒見過世面。大姨心不在焉地接過裝醬的玻璃瓶嘴里說著,家里啥東西都不缺,來就來吧,大老遠沉甸甸地拿東西做啥?我媽的腳下像裝著猴皮筋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來,紅著臉說,不值錢,都是自己家做的,干凈新鮮,記得你以前愛吃,吃個稀罕唄!

汽水真好喝,喝完打上的飽嗝也是汽水味。喝了兩杯汽水,我出去找廁所,看到大姨把醬瓶子扔在雞窩頂上。我偷偷對媽說,大姨家人不愛吃韭菜醬,你以后不要做了。媽嘆口氣說,可是我們又有啥東西能拿出手?這兩年大姨夫的官從小組長當到小隊長,現在我們很少去大姨家走親戚,媽媽總是說,大姨家人都上班,很忙。

哥拍著腦袋忽然說,要是大姨晚上留我們住在她家,那我們的雞不是要餓死啦?就是餓不死,晚上沒人擋雞窩的門板,也會被偷雞的黃鼠狼吃掉。要是我們的雞沒了,那爸爸的營養品也沒了。爸爸不吃營養品傷口就好得慢,媽最近把雞蛋都攢起來給爸吃。為了爸爸,我們不能丟了雞。我們不得不又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家。哥從小南房找出一個有蓋子的筐,把我們家唯一的財產――兩只老母雞也背著一起出來走親戚。

我們一人背著一個筐向汽車站出發,可我們再也跑不動,兩條腿軟得像煮在鍋里的面條,晃來晃去。我聞了聞掛在妹脖子下的饅頭,肚子更餓。

我們好不容易趕到汽車站。上了車,我們很自覺,沒有坐座位扶著欄桿站在過道里。等車上的人多起來,一個夾著票夾子的女人上了車。聽到雞叫,那個賣票的女人皺著眉趕我們下車。她說,這車是坐人的,不是拉雞的。我說,我們的雞不占位子,它們會老老實實地待在我哥的背上。可那個女人很不講理,捏著鼻子一定要我們下車。哥比我膽子大,敢和大人頂嘴。那個女人很生氣,扯著衣服往下推我們。我和哥扳著車門不肯走。這時司機走過來,問明白原因同意讓我們坐車。賣票的女人看到沒人幫她說話,顯然很不高興,嘴里一直嘟嚷著罵人,罵完了讓我們掏錢買票。這下我們傻眼了。小孩子坐車還要花錢買票?記得媽帶我們走親戚時只買一張票,媽說,小孩子不占位子就不用買票。聽到我們沒錢買票,那個女人得了理,沒錢還想坐車?下去!下去!哥心眼活,這時軟下來懇求那個女人說,阿姨,我爸爸病了,我媽在醫院里陪他。我們要到大姨家借錢買吃的。阿姨我保證,到大姨家借上錢,回來時一定補雙倍的車票錢。哥一口一個阿姨,那嘴巴甜得不知偷吃了多少糖。可那個女人撇著嘴,誰是你姨,也不看看你們的邋遢樣子。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孩子,年紀不大就學會說謊騙人了,鬼才相信你們會把車錢送回來。那個女人真丑,瞪著一雙大泡金魚眼,罵人的時候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。

這時車上的人都不高興地指責我們耽誤大家時間,司機也說,沒錢就下車。我們只好灰溜溜地滾下來。

不能坐車去大姨家,那只好回家繼續挨餓。

哥磨磨蹭蹭地不肯往回走,他在汽車站低著頭眼睛掃來掃去地不放過一個角落。我問他找什么。

他說,找錢呢。

你的錢丟了? 我睜大眼睛。

我沒丟錢,可有人丟錢。如果我們能撿到別人丟的錢,那我們就發財了。哥一臉發財相。

哥說,有一次他在學校的廁所里撿到過一毛錢,他沒有把錢交給老師。一毛錢可以買到五塊水果糖,買到兩個饅頭,買到兩把瓜子……一毛能買這么多東西,我為什么要把錢交給老師?老師什么好吃的也沒有,只有一句表揚。表揚能當吃當喝?

聽了哥的話,我趕緊也低著頭瞅地縫,希望能撿到一毛錢。五分錢也行。五分錢能買一張到一礦的車票。這樣我們中的一個就可以到大姨家借錢。

掃地一樣地把汽車站溜了八圈,我們什么也沒撿到。哥又出主意,其實走著去也不遠,順著鐵路有一條小道,能通到大姨家。這條小路,媽以前帶他走過。

路上我撿到兩個杏核,我和哥打賭說是甜杏核。用石頭砸開,我們一嘗,苦得齜牙。沒想到一個杏核把睡著的餓死鬼叫醒了,它揮著拳頭在肚子里鬧騰個不停,一邊鬧一邊喊著,放它出去。我兩只手緊緊捂著肚子,真怕它會挖個洞從里面跑出來。

哥一直是個有辦法的孩子。他看著草叢里蹦來蹦去的螞蚱說,要烤肉給我吃。哥把雞簍子放下,讓我和妹休息,他跑到山坡下逮螞蚱,逮住了用樹枝穿起來,烤著吃。哥的兜里一直裝著火柴,媽走的時候把用火柴的大權交給了哥,媽說只有哥才可以劃火柴。烤螞蚱剛開始有一股子燒頭發的臭味,過一會就有香味躥出來。

吃了五六串烤螞蚱,渾身上下都長出了力氣。哥說,還是吃肉長力氣。我也覺得吃肉就是抗餓。有了力氣我開始跑起來。我想快點趕到大姨家,最好在他們家開午飯之前。大姨是能吃得起肉的人家,說不定一進門就有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在等著我們。

我說,做大姨家的孩子真幸福。

哥罵我,小叛徒。只要給塊糖,就能跟著日本鬼子跑了。

要是能吃上紅燒肉,當叛徒也行。我低低地反駁他。一說“紅燒肉”三個字,我的口水就忍不住流出來,我忙用手背擦干凈。哥笑話我沒出息,可他自己也在拼命地咽唾沫。

草叢里還有一種會磕頭討好人的扁擔蟲子,那蟲子渾身青綠,它的頭像個扁擔頭,身子瘦長瘦長的,會飛,翅膀展開是嫩綠嫩綠的顏色。最好玩的是,捏著它的兩條大腿,嘴里說著“扁擔,扁擔,簸簸米”的咒語,那只蟲子會不停地給人磕頭行禮。想起媽說的走親戚要拿禮的話,我捉了好幾只扁擔蟲,用草葉子拴住它們的大腿,放在口袋里。我打算用這幾只扁擔蟲賄賂表妹。這樣我就能吃到比哥多很多的紅燒肉。大人們常說,禮輕禮重是個心意嘛。

路上我要求和哥換一下筐子,我說妹妹比雞重。哥開始有點不情愿,我就嚷著腿疼,并耍賴坐在地下不肯走。哥沒辦法,只好和我換了簍子。哥聽話得有點反常,以前他馬上就會識破我的詭計,要是我接著胡鬧,還可能會動手揍我,可今天不管我說什么,哥都乖乖答應。

我摘了很多漂亮的野花插在妹妹頭上,妹一點也不懂得美,把花扯下來放在嘴里咬。怕那些花有毒,我趕緊從她嘴里把花掏出來。妹不高興地咬住我的手指頭,尖尖的小牙一下刺進肉里。我抖著手指頭跳著腳大叫,你又不是狗,狗才咬人呢。哥說,妹一定餓了,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。哥嘆一口氣,掏出水瓶子,喂了妹一些水。

我拔了一些嫩草放在雞簍里,還捉了好多小螞蚱喂雞。那兩只雞因為吃到肉,興奮得叫個不停。

我們沿著鐵路線走呀,走呀,哥背著妹妹在前面走,我跟在后面。腿肚子又酸又疼,還沒看到那個希望中的一礦。

我說,哥,我一點也走不動了。我的兩條腿變成兩根木棍子,沉得抬也抬不起。

哥說,快了,再堅持一會兒就到了。哥把水瓶子遞給我讓我喝口水,長長力氣。

騙人,你剛才就說一會兒就到了,現在,好幾個一會兒了。

真的,這回是真的一會兒,騙你是小狗。哥把手放耳朵邊,忽閃著學了兩聲狗叫。

哥,要是媽回來看到我們不在家,一定會到處找我們。

媽不可能回來的,她陪著爸在城里的醫院治病呢。

萬一回來呢?

不會!哥堅決地說。

可是……我還想說什么,哥讓我不要煩他,他可能記錯路啦。我一聽到這個壞消息就想咧開嘴大哭。我可憐的腿呀!

那咱們就不去大姨家,我們回家吧。也許媽真的已經回來,背著大大的包,包里面塞滿了城里的餅干,還有高粱飴糖。

糟糕的是哥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。哥急得一臉汗,我們迷路了。我們發現附近所有的小路都長得一模一樣。

妹妹很長時間沒有哭,也沒有出聲。我們摸摸妹妹的頭。妹妹的頭有點熱。哥讓我快點走,要先找個人家給妹妹打一瓶子熱水。可是我們怎么走,眼前也是冰冷的鐵路。在漫長的鐵路線,我們只遇到過一個長著一臉大胡子的男人,哥想問問路,可我們不知道大姨住在一礦的啥地方,那個地方叫啥街,我們也不知道姨夫的名字。這就讓我們的尋親路漫長而無望。

天邊慢慢鋪滿了紅色的晚霞,我們如果再找不到大姨家,就得在大野地里睡覺。想到那些黑夜里出來到處亂敲門的鬼,我嚇得渾身打抖。

我又餓了,餓得一步也走不動。我對哥說,大概我要死了。哥在坡下發現一塊山藥地,哥瞅著山藥地高興地笑了,吃飽肚子才能走得快,說不定大姨家就在附近。

我說,要是被人發現,那我們就是賊,會被警察抓走的。

沒關系,少拿幾個。

我們悄悄爬進山藥地。挑最大一窩,扒開旁邊的土,果然有山藥露出來,有妹妹的拳頭大小。哥把小褂脫下來,包山藥。他教我不要扯斷山藥蔓子,只從旁邊挖開土挑最大的挖,挖完再用土把蔓子埋起來。這樣別人就發現不了丟了東西。正挖著,我們看到一雙大腳。順著大腳,我們又看到一張大胡子臉,那個人臉比鍋底還黑。他踢了哥一腳,讓哥包起地上的山藥蛋跟他走。

完了,讓人當賊抓了。大人們都說,賊娃子最可恨,賊骨頭最賤,捉住了一定要狠狠地打,先把賊腿打斷了,然后再送進公安局里坐大牢。我們這里的人認為,打賊是不犯法的。

要是他們把哥的腿打斷,那哥以后怎么走路?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,我哭著告訴他,我們不是賊,我們只是餓了。我們是出來走親戚的,可是我們迷路了,我們找不到大姨家……

那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,一路上兇極了,他嫌我們走得慢,時不時踢我們屁股一腳。最后他把我們領到一間石頭屋,屋里什么也沒有,比我們家還窮。床上有一個女人敞著懷在給孩子喂奶吃。那個女人可能是個啞巴,她一邊看我們,一邊和男人做著我們看不懂的手勢。看著女人雪白的奶子,我們不由得想起了城里的媽媽。女人比畫著讓我們把妹妹給她,我和哥把妹抱得緊緊的。女人生氣地從我們手里把妹妹搶過去放在奶頭上,妹真是沒心沒肺,小手抱著奶子就不撒嘴。

等妹睡著了,女人煮了一鍋粥,又熱了饅頭。我和哥一人捧一碗粥喝得響聲一片。男人不喝粥只喝酒,喝得眼珠子比小白兔的眼睛還紅,邊喝酒邊罵女人。女人懷里抱著貓一樣的孩子,一聲不吭。我們懷疑那個孩子是不是活著,因為我們沒有聽到他發出一點聲音。

那個晚上我們喝了三碗粥,吃了三塊黑咸菜,六個饅頭。吃飽后,我們才感到害怕。萬一他們在飯里下了蒙汗藥,等我們睡著,把我倆做成人肉包子……哥老看小人書,書上的孫二娘就是開人肉包子店的。我和哥都不敢睡,我們約好,一個一個輪著睡,要是兩個人都睡著,天亮以后說不定就變成了肉包子。

瞌睡蟲撲閃著小翅膀來回地飛,我想告訴哥一聲,我堅持不住,我要睡覺。

我媽回來了,帶著城里的高粱糖。我剝開糖紙把糖外面那層包糖的白膜放在嘴里一舔就化了。妹妹一下子長大了,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捉雞玩。哥養了很多的扁擔蟲,讓它們不停地給我們磕頭問好。爸爸呢?爸爸怎么不見了?他是不是已經死了?我放聲大哭。

天已經亮了,哥坐在對面,很生氣,他責怪我偷偷睡著了。我摸摸自己的手腳都在,暗暗慶幸沒有變成肉包子。

早飯還是稀飯饅頭咸菜,吃過飯男人讓我們背著雞背著妹妹跟他走。我和哥兩個人很怕,他要把我們送到哪呢?是黑糊糊的公安局嗎?哥這時表現得很勇敢,他說,是他出的主意,和弟弟妹妹沒關系,要送就送他一個人好了。哥這么勇敢,我也不能當軟蛋,我堅持說,東西是我偷的,讓警察捉我好啦。

想不到男人把我們送到汽車站,他還幫我們買了一張回五礦的車票。臨上車,男人囑咐我們再不要亂跑,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。哥撓撓頭皮說,原來他們都是好人。這時我想起口袋里準備送禮的扁擔蟲,就讓大胡子叔叔把扁擔蟲捎給他的孩子玩。我們在人家白吃白住一晚上,多少也應該有點感謝。禮輕禮重都是一點心意嘛!

我們回家后才知道,奶奶知道爸爸出了工傷,又急又怕生了病,所以不能來礦上照顧我們。不過奶奶托人給我們捎回來五塊錢。五塊錢呀!我們一下子成了財主,我們買了一塊錢的冰棍,二分錢一根,五十根,一直吃到拉稀。

我們的雞陪著我們出去走親戚的途中,還在筐里下了一個紅皮蛋。我們把這個蛋小心收在放著谷糠的小罐里。那里已經有三個雞蛋。等我媽回來時里面的雞蛋會更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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